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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无边界(反垄断专题之十三)

Posted on 星期五, 20 7 月, 2007 at 12:45 下午

到了1978年,克莱因、柯洛佛(R. Crawford)和阿尔钦三人共同阐明了“企业无边界”的观点:“长期合约(如特许专营)冲淡了市场与企业的分界。人们习以为常的企业间的清晰分界,对分析问题或许并不重要。有意义的问题是‘究竟采用了哪种合约’和‘为什么采用这种合约’”。

企业无边界

薛兆丰
2007年7月23日《经济观察报》“解释反垄断”专栏系列(之十三)

如果一个营养学家说“每顿饭要有四碟菜,才能保证营养均衡”,你一定会嗤之以鼻,回答说:“你怎么知道四碟是什么菜?何况好多食物都不用碟子,那算不算?”如果营养学家继续一本正经地解释:“别打岔,光看有多少碟还不行,根据HHI公式,如果最大两碟的份量占了总份量的50%以上,那不管有多少碟,你吸入的营养就还是不够多样化,所以得把食物分到多个碟子里”,那你的耐性就会达到极限:“得啦,洗洗睡吧您。”

然而,同样的逻辑,到了反垄断法专家那里,就俨然有了意义。多大的企业需要被分拆,或多大规模的合并计划需要得到批准,都建立在一门叫“相关市场划定”和“企业集中程度量度”的技术上。在这个行当里,不断有学者提出新的计算公式,而这些公式和模型也不断地被法庭所采用,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企业的行为和行业的发展。本文要解释的是,从企业的个数和规模来推断行业的竞争状况,与从碟子的数量推测营养的多样化程度,两者荒谬程度相当。这是因为,行业范围的划定不可能客观,而企业不管是分是合都有其特定的规律,这些规律在现代产权和产业经济学中已经阐明了。

首先,产品的“市场范围”大小,完全取决于有多少相关产品纳入计算。然而,哪些才是相关产品,不仅没有明确的界限,而且随着价格变动,替代品就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从预测。老师威廉斯(W. E. Williams)在谈到替代品时问:煤炉取暖的替代品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回答:电力取暖、喝酒、吃火锅、买棉被、厚墙、迁居……威廉斯教授补充:“还有结婚。”这是说,相关市场的划分永远是随意的,虽然以“相关市场划定”为职业的反垄断专家很可能会严肃地否认。

其次,用以计算企业规模的财务帐目,其制作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没有科学标准可言。几年前诺贝尔奖获得者科斯(R. H. Coase),还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演讲中诙谐地推荐过大学的会计课程:“选一门会计学课程吧。听说计算折旧和评估商誉的方法都有好多种,互不相同而且都可以接受。自由发挥的空间非常大。方法不同,利润额就不同,可会计人员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是安然公司会计的完美课程。”

再有,根据“利息理论”,资本现值永远是其全部期值的折现和,即资本的价值永远而且仅仅取决于人们对未来的展望,而与过去完全无关。这是所谓“沉没成本不算成本”格言的根据。然而,所有会计的资本价值,却永远只是过去的账面反映,而与未来展望完全无关。单从这一点看,即使反垄断执行机构在收集数据和选择经济理论上做得完美无缺,它得出的结果也必定是不合时宜的。

之所以无法为企业划界,进而无法为相关市场划界,根本原因在于企业的合约结构。最早提问“人为什么要缔结成企业,而不仅仅相见于市场?”的是1937年的科斯。他的答案是“因为企业有时比市场更节省交易费用”。答案正确,但可惜它永远正确。无论企业做大还是分拆,都一概用“交易费用较低”来解释,这样的答案不够令人满意。况且,企业并非市场合约(哪怕是长期合约)的简单固化。你与楼下的小卖部可能会作长达30年的频繁交易,但你们永远不会为了节省所谓的交易费用而结成企业。企业毕竟是有结构特征的。

阿尔钦和德姆塞茨在1972年发表的《生产、信息费用和经济组织》中提供了富有洞见的答案。翻开一个企业的“资产负债表”,左边记录了这个企业的全部资产,而右边则记录了这些资产的所有者。从银行借来一笔钱,则左边的资产项目多了一笔现金,右边的所有者名单上多了那个银行的名字。问题是,那家银行为什么不算“企业所有人”、而仅仅被称为“企业债权人”?

两位大师解释:企业的确是由众多资源“凑合而成”的,但它们对企业的依赖程度不同。哪些资源依赖程度高,即它若离开了这家企业,用到别处的价值就会大降,那就属于“专用资源”,其所有者就应该成为“企业所有人”;反之,哪些资源的依赖程度低,即它在别处也不大会贬值,那就属于“通用资源”,其所有者就应该成为“企业雇员”或“一般债权人”。

炼油厂的输油管、汽车工厂的流水线、银行的交易软件,都是企业的“专用资源”,因为它们很难改装作别的用途,所以其所有者就是企业的“老板”。与此对照,出纳、售货员、秘书和打字员,则是企业的“通用资源”,因为他们到别处可以赚取差不多的收入,所以他们就成了企业的雇员。有人做老板,有人做雇员,“并不涉及独断专行的控制,而只是一种各方反复与中心成员协商的合约性结构”。这种合约性结构“是提高团队生产力的手段”。

到了1978年,克莱因、柯洛佛(R. Crawford)和阿尔钦在一篇关于“纵向整合”的论文中进一步阐明了“企业无边界”和“企业是合约组合”的观点:

“长期合约(如特许专营)冲淡了市场与企业的分界。这样看问题可能更有意义:完全根据特定环境来对不同的具体合约作经济考察,而把企业看作是一种互相交缠的合约类别或组合。……人们习以为常的企业间的清晰分界,对分析问题或许并不重要。有意义的问题是‘究竟采用了哪种合约’和‘为什么采用这种合约’”。

把萝卜和牛腩煮成一锅,是因为那样好吃;把烤鸭的皮、肉、骨分开吃,也是为了好吃;饺子和香醋虽分开放,但还得沾着吃,也是为了好吃。碟子数目与味美或营养无关。同样,企业只是一种互相交缠的合约组合,其选择取决于对效率和风险的考虑。反垄断法把企业的表面边界当回事,进而把企业的个数和会计数据作为考察市场竞争程度的当然指标,并以此强行分拆企业或阻挠企业合并,是没有经济学依据和有害竞争的。

勘误

文章发表后,周克成来信说:

我的朋友郭玉闪说您最新一期文章有硬伤,他说:“专用性强的人当监督者或者企业所有人,这不是(阿尔钦)72年文章里的观点,这是克莱因78年文章里的观点。”他还说:“72年的文章我读过很多遍,78年的文章也读过很多遍,所以当时觉得不对,找出72年的文章翻来翻去没看到alchian说专用性的文字。”

我的回复是:

字面上我确实概括错了,玉闪说得对,78年文里才开始整篇都用“专用性”这个字。而且,72年文里也甚至没有“资产负债表”的内容,而且,油管啊什么的,都是78年文的内容。谢谢玉闪指出!
 
但是,含义上72年文讲的就是78年文的内容。请注意第6节,其中讲到锤子和修理工具为什么是拥有而不是租来的,讲到球员的产权等,这篇文章用的概念不是“专用性”,而是“虐待”,讲的是防止一种资源对另一种资源的“虐待”,那么是哪种对哪种呢?恰恰就是防止“通用资源”对“专用资源”的“虐待”。所以,这两篇文章,用的词语完全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见我的旧文《让什么人来做老板》(见这里),那是根据阿尔钦的新的教科书改编的,里面“通用”、“专用”和“虐待”是一个意思的两个说法。必须说,我在概括72年文的时候,概括力度太大,为了把它的本质揭示出来,竟然拿了到78年文才采用的用词和例子(加上自己创造的例子)来介绍72年文的思想,以至从字面上看上去,把78年文的功劳给了72年文。再次感谢玉闪指出我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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