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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

Posted on 星期日, 21 2 月, 2010 at 12:10 上午

公共经济政策应该尽量听取和顺应民意,这一观念几乎为全社会一致接受,并往往被视为不证自明的公理。本文将解释这一观念的缺陷,解释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之间必然存在的质的差别,从而主张应该尽量把决策交给市场交易,而不是交给公共舆论来定夺。

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

薛兆丰
2009年12月《中国经济观察(总23辑)》

【注:2009年11月19日,我在北京大学举办题为“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从经济政策到司法程序”的讲座。本文是该讲座的主要部分。另外,“陪审团制度”的经济分析,则将见于我待发表的“习惯法与成文法的比较”。】

公共经济政策应该尽量听取和顺应民意,这一观念几乎为全社会一致接受,并往往被视为不证自明的公理。本文将解释这一观念的缺陷,解释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之间必然存在的质的差别,从而主张应该尽量把决策交给市场交易,而不是交给公共舆论来定夺。

一、理性人假定

我们知道,经济学假定人是理性的,即人们能在在(1)信息不完备和(2)约束条件的变动下,作出使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这个假定雷打不动。即是说,不管在生活中观察到什么解释不通的现象,经济学家都不愿意打这个假定的主意,不说人是蠢的所以才做了蠢事,而是尽量接受这个假定,并由此出发去寻找与(1)和(2)有关的原因。

确实经常有人怀疑理性人假定,但那往往是因为理解不透的缘故。比如,人们常说人会犯错误。但“理性人假定”其实从不否认这一点。相反,这个假定本身就考虑了“信息不完善”和“约束条件变化”这两个因素。也就是说,只要有某些信息是在决策后才被披露出来的,只要约束条件在决策前后发生了变化,那么人就会犯错误。

事实上,除了“信息不完备”和“约束条件变化”外,人们还会处于不够理性的状态。这是因为,保持理性往往是件伤神甚至是痛苦的事情。若无必要,就不操心。我们会为了几十块钱的差价在不同的商店之间奔波;但银河系的历史究竟是150亿年还是200亿年,则罕见有人操心。

人们总想随心所欲,但因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所以才不得不尽量保持理性。这正是阿尔钦(Armen Alchian)在1950年的“莫测、进化和经济理论”一文的深刻主题:不管人的主观上是否有意识地追求最大化,客观上只有那些成功地达到了最大化的人或集体才能在竞争中存活。

然而,当经济学家们把他们的视野,从生产和销售等属于个人选择的领域,伸延到政府职能和经济政策等公共选择的领域时,理性人假定给他们带来了很大麻烦。在消除这些麻烦的过程中,他们又进一步丰富和深化了理性人假定的内涵。

二、市场结果与民意结果的分歧

最早是斯密(Adam Smith,《国富论》),指出私心能促进公益:“请把我所要的给我,你也会得到你所要的。这句话是交易的通义。我们所需要的互助,大部分是依照这个方法取得的。我们每天所需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自利的打算。我们不说唤起他们利他心的话,而说唤起他们利己心的话。我们不说自己有需要,而说对他们有利。”

多年后,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我,铅笔的故事’之序言”)以铅笔为例赞叹市场的美妙时,他写道:“成千上万的人卷入了生产铅笔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坐在一个中央办公机构发号施令,也没有军警来执行这些无人发布的命令。这些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讲着不同的语言,信奉着不同的宗教,甚至可能彼此憎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铅笔却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哈耶克(F. A. Hayek,“知识在社会中的应用”)把这一奇妙的过程,归功于价格。他解释道:价格有三个作用,一是传递信息,二是激励最有效的生产,三是分配产品。市场上每个人都根据价格所蕴含的信息,选择生产方式和调整生产节奏,并以社会成本最低的方式分配产品。用现代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每个人都时刻进行着“平衡边际”的盘算。当每个人都最大化地利用其资源时,全社会的资源也自然达到了最大化的利用。

然而,反观公共领域,情况却不如人意。准确地说,是不如经济学家之意。经济学家们发现,大量理论上和实践上都站不住脚的经济政策被反复推行,如最低工资法、贸易壁垒政策、惩罚性关税和紧缩配额制度等;而大量早被证明是利大于弊的经济政策,如民营取代国营、货币补贴取代实物福利、民间办学取代公营办学等,却一再遭到质疑和阻碍。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市场领域,个人选择的最优化,能导致总体选择的最优化;而在公共领域,政府顺应民意作出的决策,却与经济学家的理想状态背道而驰?“个人选择”与“公共选择”的结果的差异,困扰了公共经济学家半个世纪。

三、“珠宝进、不当加工、垃圾出”之说

前面第一节已经解释,经济学家绝不轻易假定人是蠢的。何况,要说人们在市场领域是聪明的,到了公共领域就变笨,那似乎说不通,这样的解释丧失了逻辑上的一致性。所以经济学家们不得不仍然坚守理性人的假设。同时,他们把目标瞄准了公共决策机制。

这一时期的经济学家,即早期的“公共选择”学派经济学家,倾向于把症结归咎于民意的整合机制,尤其是民主选举和官员任免机制。他们指出了这个机制的诸多毛病,尤其是它歪曲民意的缺陷。这些经济学家总结说,不是人民愚蠢,而是汇总民意的机器有问题,所以才产生了不良的经济政策。这就是所谓的“珠宝进、不当加工、垃圾出”之说。

就拿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为例。根据经济分析,贸易保护主义的必然结果,是广大消费者受损,高效率的进口厂商受损,以及国内低效厂商得益,而净社会效果是亏的,因为国内低效厂商所耗费的资源,本来可以而且应该转到更有益的其他生产用途上去。但是,为什么大部分国家和地区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总是挥之不去?

早期公共选择学派认为,真正影响公共政策的,是那些能从公共政策中获取巨大好处的利益集团。由于广大消费者不仅非常分散,他们往往互不认识,而且其单独受到的损害并不够大,所以几乎不可能联合起来影响经济政策。至于国外的厂商,也因为不容易联合和缺乏国内的行政资源,不容易在别国造成政策影响。相反,因贸易保护主义政策而得益的国内厂商,则不仅数目少,易沟通,而且获益巨大,所以有很大的积极性通过各种游说的办法来取得对自己有利的经济政策。

四、“珠宝进、适当加工、珠宝出”之说

然而,早期公共选择理论的解释,却遭到一些把芝加哥学派市场理论贯彻到底的经济学家的有力批评,为首的是威特曼(Donald Wittman)教授。威特曼在1995年出版的《民主失败的神话》中论证:政治市场与经济市场一样都是有效的。

威特曼指出,即使民意汇总机制和官僚机制存在缺陷,选民也仍然有充分的办法纠正这一缺陷,从而保证政府机构能产生优良的经济政策。以学生考试作弊为例。我们当然无法全程监察每个学生是否作弊。必须承认这是监督机制的缺陷。但这绝不意味着监察者就因此束手无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经发现就加倍惩罚。越难发现,惩罚倍数就越大。

这恰恰就是市场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的基本原理。在超市,人们拿起牙膏就去付款,可他们谁也不是化学家和牙医学家,根本就不知道药膏的确切成分和生产过程,而且都是互不认识,即使因为牙膏质量偏差,其受损也往往是轻微的。但市场恰恰通过厂商的商誉,以及他们的商誉受损将招致的巨额损失,迫使了厂商自觉地维护了牙膏的质量。

没有理由认为这个机制不适用于公共事务。事实上,人们对政治人物的道德品质要求特别高,对其丑闻也特别关心,就说明了公共领域和市场领域一样,也存在加倍的惩罚机制。政治会出问题,市场也会出问题,但既然都有合理的惩罚机制,那么长期而言,那些顺应民意而产生的公共经济政策,就应该跟顺应消费者而产生的商品一样,是优质和与民意相符的。这是“珠宝进、适当加工、珠宝出”之说,即民意是理性的,汇总民意的机制也是好的,产生的政策也是好的。

五、“垃圾进、适当加工、垃圾出”之说

威特曼的理论令传统公共选择学者非常不安,因为他们一下子被逼到了“三难”境地。他们既不愿意擅自改动理性人假设,把人说成是不理智的,又无法接受那些他们一直视为不良的公共经济政策,把他们说成是与广大人民的切身利益相符的,而他们也无法反驳威特曼为政治市场的效率所作的辩护。

时隔不久,他们找到了突破口。在1997年出版的《民主和决策》中,布伦南(Geoffrey Brennan) 和罗马斯基(Loren Lomasky)另辟蹊径,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公共政策发表意见的动机的理解。

过去,公共选择学者们把人们对公共政策表达意见的行为,理解为一种投资行为,即人们之所以对公共政策发表意见,是想以自己的言论来改变公共政策,从而使自己将来得到某种好处。现在,布伦南和罗马斯基反其道而行,认为人们对公共政策表达意见,是“着眼于当前的精神上的消费行为”,而不是“着眼于未来的实物上的投资行为”。人们通过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显现自己的品德,达到标榜的作用。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够了,这就是他们的主要目的;至于以后在实物或金钱上能有多少实惠,那不在斤斤计较的范围内。

进一步,凯普兰(Bryan Caplan)在2007年出版的《理性选民的神话》中通过实证数据证明,大部分人对经济问题的看法,都与职业经济学家的看法存在显著的差距。无论这些人的具备哪一种特质,无论他们属于哪个组别的贫富、性别、种族或党派,他们都与职业经济学家的思维保持显著的距离。只有教育程度的提高,能让人们的想法与经济学家的想法比较接近。但尽管如此,差别仍然是显著的。这是说,经济学家是一群独特的人,而只有接受经济学训练,才能使一个人具有经济学家的思维特点。

以此为基础,凯普兰认为大部分人对公共政策所发表的意见,是与其个人在市场上的行为是存在显著差异的。也就是说,人们会说一套为了标榜,做一套为了实惠。有些人赞成保护民族工业,但他们自己却去买进口货甚至是走私货;有些人积极参与节水公益活动,但自己坐飞机旅行则从来没有迟疑过;有人爱跑去非洲关心那里素不相识的穷人,但跟自己的邻居甚至是配偶却相处不来。重要的是,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矛盾。

这样,公共选择理论家们便为其三难境地找到了出路,终于能够自圆其说地解释“为什么不良公共经济政策挥之不去”的难题了。也就是说,人首先是理性的,这个经典假设不需要改动;但要补充的是,人们在市场上作个人选择,由于必须自己付出全部代价,也必须自己承受全部结果,所以他们不得不格外谨慎和克制。然而,人们在公共领域作选择,则由于既不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也完全无力影响公共政策的选择,所以会理性地把“放纵情绪和标榜自我”作为他们在公共生活中的主要追求。这里,“理性人假定”丝毫未改,而只是被深化了——如果无需负责,人们会理性地去随心所欲一番。人人如此,公共舆论就会偏向那些效果不良的公共经济政策。为什么说这些经济政策的效果不良?因为它们带来结果,是若由市场来处理则不会出现的。这是“垃圾进、适当加工、垃圾出”之说了。

由此推断,要减少不良的公共经济政策,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听取民意,而是一开始就避免把问题交给民意。我们应该先问“市场能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可以,就让市场的“个人选择”来取代社会的“公共选择”。消费者到底要购买哪个厂商的商品,这个问题本来就可以而且应该让每个消费者来作个人选择,而不应该把“要不要民族工业”的问题交给民意,再让公共决策机制按照民意来决定。同理,教育、保险、医疗、住房等问题,也都可以尽量交给市场,由分立的消费者独自作出决定。只有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公共经济政策因民意放纵而产生的偏差。

作者系美国西北大学法学院博士后研究员和北京大学法律与经济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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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Alchian, Armen A. “Uncertainty, Evolution, and Economic Theory.” 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950, 58(3), pp. 211-21.
  7. Smith, Adam, The Wealth of Nation
  8. Hayek, F. A. “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45, 35(4), pp. 519-30.
  9. Friedman, Milton, Introduction to Leonard E. Read’s “I, Pencil” 
  10. Wittman, Donald A. The Myth of Democratic Failure: Why Political Institutions Are Efficient, 1995.
  11. Brennan, Geoffrey; Lomasky, Loren E. Democracy and Decision, 1997
  12. Caplan, Bryan. The Myth of the Rational Voter: Why Democracies Choose Bad Policies,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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