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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孝斌:咬文嚼字话《争议》

Posted on 星期三, 5月 9, 2007 at 12:41 下午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大约两三年前吧,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先生一篇文章,感觉文笔犀利而又余味无穷,真是不可多得。按照文后提供的网址,我进到先生的个人网站,先抽读了几篇,一例的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十分耐读。为了方便阅读,我干脆把先生网页上几乎所有的文章都下载、打印出来,同时不断追踪、剪贴先生新发表的文章,装订成册。我认真地反复地咀嚼了这些作品,从中学到太多的东西,简直可以用醍醐灌顶、混沌初开来形容。这样的思想经验在我生平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我对新制度经济学的兴趣,就是从先生对我的启蒙发覆开始的。在这里我必须对先生表示最诚挚最恳切的感谢。

咬文嚼字话《争议》

薛孝斌
(薛孝斌先生在福建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工作,他的电子邮箱是 xxbno.1@sohu.com

薛兆丰先生文案:

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给先生写这封信。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大约两三年前吧,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先生一篇文章,感觉文笔犀利而又余味无穷,真是不可多得。按照文后提供的网址,我进到先生的个人网站,先抽读了几篇,一例的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十分耐读。为了方便阅读,我干脆把先生网页上几乎所有的文章都下载、打印出来,同时不断追踪、剪贴先生新发表的文章,装订成册。我认真地反复地咀嚼了这些作品,从中学到太多的东西,简直可以用醍醐灌顶、混沌初开来形容。这样的思想经验在我生平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我对新制度经济学的兴趣,就是从先生对我的启蒙发覆开始的。在这里我必须对先生表示最诚挚最恳切的感谢。

前两天买到盼望已久的简体字版《经济学的争议》,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和兴奋。书中每篇文章我都耳熟能详,没有没有仔细读过的,所以当时摩挲一阵子就放下了。刚才忽然想重温一下,拿来翻了没几页,却发现一些美中不足的瑕疵。现在中国的出版物几乎无错不成书,我一向都只能忍气吞声,顶多咬牙切齿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先生的作品我以为每个“有教养的外行”都应该读到的,而且我相信这个集子肯定还有机会重印、再版,所以忍不住想指出一些可以商量的地方,谨供先生参考。

第339页“《黑格尔·自然哲学》”、“《黑格尔·哲学全书》”这种表达方式,不符合汉语标号的规范。间隔号和书名号套在一起,主要用来表示某部著作中的某篇(或章、卷)或者类似情况,譬如“《论语·季氏》”、“《史记·项羽本纪》”等。在作者名和书名之间加上间隔号,就有些不伦不类甚至莫明其妙了。如果写成“黑格尔《自然哲学》”和“黑格尔《哲学全书》”,就恰当了。还有,这里用括号注明引文出处,按照习惯应该放在引号外面。再有,第一句引文最后的句号应该放在引号内面;后一句老黑的引文,因为前面有“再来”,所以最后的句号放在引号外面,是正确的。引文末尾的标点问题,好些汉语作者都马虎草率不当回事(引文末尾如何标点,汉语和英语并不相同,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也不全一致),我印象里先生文集中其他好些地方也都没有注意;譬如第135页第4段引老马的话,后面的句号都应该放在引号外面。可以形成对照的是,《走火入魔的汪丁丁》后记第3段引汪丁丁的话,就正确地把最后的句号放在引号外面了。

另外,要是吹毛求疵的话,这里还有几个小问题。一,老黑的《自然哲学》本来是《哲学全书》的第2 部分;虽然《自然哲学》也单独出版了,但是是不是可以把两者并列起来,好像还值得斟酌。《哲学全书》第1部分就是通常说的《小逻辑》,有别于独立的著作《逻辑学》;后者通常被称为“大逻辑”。翻开《自然哲学》,一开篇就是第245节;这是因为它是接着《小逻辑》最后一节即第244节讲的。我猜测老黑那两段话先生是从波普尔的著作中转引过来的,一查《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果然。先生的第1句引文出自《自然哲学》第302节,同时也就是《哲学全书》第302节;而第2句出自《哲学全书》第542节(波普尔这里的注释说得不很清楚,可能是我没耐性太粗心吧;反正说成542节虽不中亦不远)。按,《自然哲学》终止于第376节,其后接着的就是《哲学全书》的第3部分《精神哲学》了;而《精神哲学》是有独立出版的,跟《小逻辑》、《自然哲学》的情形一样。所以我建议,先生不妨在第2句引文后直接注明出自《精神哲学》。这样就没有我前面说的那种逻辑上层次混乱的麻烦了。二,本文第一次提到老黑时,没有注出他的西文名字。这就使得全书的体例不够严密统一;因为我注意到其他文章提到老外时,都郑重地注出其西文原名,包括即使普通读者也一般不会弄错的文化名家,譬如大名鼎鼎的歌德等等。

三,本文后记中提到《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文版,没有说明到底是哪个版本。据我所知,该书的中译本目前共有至少三种。在大陆,除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出的、汪丁丁任责任编辑的那个本子外,还有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2年出的杜汝楫与别人合作翻译的本子,但可惜只有第I卷(而且只印了区区3000册),可能是当时政治气候比较严酷因而文网尚密的缘故。据说台湾也出过一个中译本,不过我没有见过。虽然现在大陆坊间流行的是1999年出的那个全译本,但如果不加版本说明,不仅对其他译本不公平,而且不符合通常的学术规范。如果上纲上线的话,这也算得上学术著作最忌讳的硬伤了;因为很显然,波普尔这部书所有不同的中文版并不都是由汪丁丁任责任编辑。四,说到这个后记,我想也顺带一提,先生所引波普尔《反对大词》中的话,属于并非全引的节录,所以中间应该加上省略号。(我不放心,刚才专门核对了一下,发现先生引文严格说来也不全是节录,因为其中有略微的改动。不知道先生用的是哪个版本,我复按时参照的是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出的《通过知识获得解放——波普尔关于哲学、历史与艺术的讲演和论文集》中译本,详见第120—121页。这个本子的译者范景中等对波普尔其学其人都很熟悉,我相信他们的翻译既信且达。)

第358页页下注中的“做”似应作“作”;现代汉语中这两个字用法上的区别复杂而又微妙,先生可以再推敲推敲。次页“依次写过三个专栏”一句,最好改为“依次在三家报刊上开过专栏”;因为“财经周刊”等等都不是专栏名,而是先生在其上开辟专栏的报纸、杂志的名称。第360页最后一段“深揭很批”的“很”,显系“狠”的错植。第151页第2段的“恒星”,无疑是“行星”的讹误。另外抛开实质问题,单纯从语言表达来看,“太阳系最远的那颗行星”这种说法也不怎么恰当;在“最远”前面加上“离中心”就好了,如果再改为“当时科学家曾经认定的太阳系最边缘的大行星”就更好了。

如果节外生枝地细细考究起来,先生这里就天文学发展所讲的有关说明,按照我掌握的科学史材料,也存在一些问题。故事从德国科学家在土星轨道之外偶然发现天王星开始;这是人类发明望远镜以来第一次发现新的行星,此前人们曾经普遍认为土星处在太阳系整个疆域的最边缘。人们根据牛顿的天体力学理论,给天王星编制了运行表;但是接着又发现理论计算总是跟实际观测的结果有一定出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误差越来越大。这种反常现象困扰着天文学家,有人很自然地怀疑牛顿的理论是否普遍适用,或者是否已经完善。但是坚持牛顿科学纲领的天文学家则不以为然,反而断定这是一颗新行星对它摄动的结果,并精确地计算出这颗新行星的有关数据,包括运行轨道、质量和估计亮度等。很快有人用望远镜在按照计算结果预先指定的位置,发现了这颗新行星,是为海王星。海王星的发现是科学史上划时代的著名事件,理所当然引起极大的轰动,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至今仍然津津乐道。

这一事件的影响非常巨大:一,它显示了理论的强大力量。人们称誉它为“笔尖上的发现”,因为它是硬从艰苦的数学计算推出,然后才在实际观测中予以确证的。牛顿的理论由此,再加上地球形状的测定、哈雷彗星回归周期的检验等,才真正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从而被广泛承认(作为附带的效应,这些事件也导致了决定论思想的普遍流行)。而在此之前,牛顿的天体理论遭到很多学者的抵制,譬如法国的笛卡儿派就固执反对;这是科学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意义最深远的激烈争论之一。事实上,海王星发现过程中的一段小波折,也说明牛顿理论的地位当时并不牢靠,像后来人们心目中那样。当时对海王星的有关推算工作,是由英国和法国的两位青年科学家分别独立地完成的,两人的结论高度一致。但是英国人的论文被束之高阁,因为当时伦敦的皇家天文台台长认为天王星的运行所以反常,端在牛顿的学说本身有欠缺之处;等到德国人根据法国人的推算结果观测到海王星以后,这位权威大吃一惊、懊悔不迭,才赶忙发表了论文摘要,给科学界通报事情的真相。二,在当代科学哲学家那里,它经常被用来证伪波普尔的证伪理论,起码可以说明波普尔的证伪理论还不够精致,因而把问题大大简单化了。因为正如这一事件所显示的,有生命力的科学理论不是一碰到反例就马上溃不成军,从而被原来坚持该理论的科学共同体轻易放弃,尤其是该学说的核心内容和基础部分。

海王星发现后,也出现了类似天王星那样的反常现象。大概是受到海王星发现的启发和鼓舞,美国科学家1905年预言,并于1930年发现,海王星之外还有太阳系的第9颗大行星,此即冥王星。富有戏剧性的是,人们意外地得知冥王星体积和质量小得出奇(只有月亮1/6左右的样子),而海王星则是太阳系的巨行星,两者相差了大几千倍,其他方面也都悬殊不可以道里计,因而冥王星根本不足以影响海王星的运行轨道。这意味着,海王星的偏离正常轨道,或者说计算位置和实测结果的不一致,并不能由冥王星来负责,而是可能另有原因F涫担ね跣堑降姿悴凰愦笮行牵蒲Ъ乙欢纫渤圆淮笞迹恢钡?978年美国人发现冥王星的同步卫星,它作为太阳系大行星的地位才大体确立。不过还不能说这已经是盖棺定论了,因为至今仍然有一些不利的证据,使得冥王星的身分问题扑朔迷离;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

太阳系新行星的发现过程中,还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因为跟先生文中的相关说法有联系,所以也顺便特别强调一下。就在那位法国小伙子推断海王星的存在的同时或略前,他还研究了水星近日点的进动现象。水星轨道的这种不规则性,可以按照牛顿的学说用金星的摄动给出部分说明,但还有一部分不好解释。依据推断海王星存在同样的思路,他预言这部分进动同样是一颗未知行星摄动的结果,甚至急着给它预先命名为“火神星”。但是科学家劳而无功地找了半个多世纪,始终不见这颗假想的新行星的任何踪影。我们现在知道,最后的谜底是靠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才真正揭开的;这就是说,水星近日点进动问题在牛顿的学说框架中,具体地说用摄动理论,确实是没法解决的。

最后需要说明,先生文章中隐含的一个意思,即已知行星的运行周期受未知行星的影响,恐怕也似是而非。作为明摆着的历史事实,新行星的发现没有一颗肇端于最靠近它的行星的周期推算不准确;而且海王星围绕太阳公转一周要超过一个半世纪,从人类发现以来到现在为止,它还要再过10年才能走完一个海王星年,何以见得将来一定缩短或超过推算出来的时间?周期和轨道当然不是一个概念;中国人在先秦时代就早已知道地球的太阳年也即公转的周期了,但并不清楚它的运行轨道。同情地理解,先生的本意应该说的是行星的轨道;所以我上面讲故事时,直接谈的就是行星轨道的不规则现象和新行星的发现之间的因果关系,而把周期问题完全抛开。

从上述回顾中可以得到两个跟先生文章有关的结论。一,最终成功地解释已知行星轨道不规则现象的,并不总是新的未知行星的摄动。二,冥王星的发现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贪天之功,或者索性说是瞎猫撞到死老鼠。我怀疑先生是把海王星张冠李戴成冥王星了,因为按照先生文章展示的逻辑,只有海王星的发现才跟先生试图说明的情况比较吻合。所以我建议,先生要么把文中的“冥王星”改成“海王星”,要么干脆大刀阔斧地把这一段整个删掉,因为基于这里的第一个结论,先生这里的类比本身就不大贴切。我以为后一方案似乎更可取。当然不用说,这样删除后,下文其他相应之处也要随之修改。

《争议》我没有逐一通读,刚才也只花了一会儿时间信手稍微翻了翻;倒是老黑那两段引文的出处调查费了很大功夫,翻箱倒柜折腾了老半天。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暂时先把这些意见禀告先生。下笔无法自休,不知不觉罗嗦这么多,我起初可是一点没有想到;我不知道先生会不会感到这封信过于冗长累赘,会不会认为这纯粹是无聊的小题大做。但是如果先生愿意,我愿意抽空替先生做义务校对,这样或许在重印、再版时可以及时改正那些小毛病,使大著更加妥善完美。否则可能会让挑剔的读者误会为先生治学不够严谨,进而怀疑《争议》中的道理是不是可信可靠;因为社会心理学告诉我们,造成对某人不够良好的刻板印象的,往往只是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琐屑小节。既然我们希望先生的主张能被人们广为接受,当然就应该尽量避免这些可能殃及池鱼的事情的发生。

先就这样。顺祝

文安!

薛孝斌顿首,2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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