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入魔的汪丁丁——兼谈需求曲线必定向下倾斜
那几篇文章,的确有微积分,还有怪异的中文,黑格尔式的黑话,以及大错特错的经济学图线。
走火入魔的汪丁丁
薛兆丰
2000年9月11日
2000年9月载于《万科周刊》
2000年11月载于《书城》
2001年6月载于《经济学消息报》
[按:汪丁丁在国内是知名经济学者,他在国内大众媒体发表大量经济散文,多旁征博引,寓意隐晦,令不少读者感到高深莫测。]
最近到上海,一位编辑朋友向我投诉:“他的文章里竟然有方程式!”
他,就是汪丁丁,《财经》杂志的学术顾问。“没那么夸张吧?为什么不到学报投稿?”我笑道。
后来我看了他的那几篇文章,的确有微积分,还有怪异的中文,黑格尔式的黑话,以及大错特错的经济学图线。
怪异的中文
汪丁丁在《社会博弈与中国教育的两极化》中写道:“这里所说的‘权利’意义广泛,通常被社会理论学家分类为‘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或者常识性地被理解为‘对他人的影响力’。”
第一句说“意义广泛”,第二句转头去说分类,第三句误用“或者”,因为它和第二句是并列而不是二中选一的选择关系。况且,“常识性地被理解为”不是中文,而是假洋鬼子的句式。
汪丁丁在《“梯度”?“极点”?“精神”?》中写道:“如果古代希腊和北美的殖民英雄们仅仅满足于‘好日子’,那么再辉煌的殖民地也难免‘灰飞烟灭’的结局”。
如果还没有“灰飞烟灭”,就说他们不满足于“好日子”;如果“灰飞湮灭”了,就是满足于“好日子”。总不可能错的话,说了等于没说。况且,用主观上的“知足不知足”来解释一个民族的兴衰,何说服力之有?
黑格尔式的黑话
那么,什么是“黑格尔式的黑话”?我们先找两段黑格尔的原文来看看。
“声音是物质各部分分离的特殊状态的变化,是这种状态之否定的结果——纯然是特殊的一种抽象或一种理念的理想。因此,这种变化本身直接就是物质特定存在的否定。(《黑格尔·自然哲学》)”
再来,“内在精神和民族的历史才是精神的历史,宪制是由它铸造并将由它铸造的。一切要素都达到了它的自由存在,这种意志就是一种现实的决定个体的意志,它就是君主制。(《黑格尔·哲学全书》)”
——您看不懂吗?我懂。那是胡话!
类似地,汪丁丁在《“梯度”?“极点”?“精神”?》中又写道:“精神,它的外化是‘观念’,从人的思考中诞生出一个新世界——在那里制度与人互相复制从而互相延续着生命。经济学家把这个过程叫做‘发展’,它只不过是精神的展开罢了。”
我反过来说“观念的外化是精神”有什么不妥吗?反过来说“一个新世界诞生了人的思考”可以吗?我把“精神的展开”改成“制度的展开”可以吗?
都可以,只要煞有介事,怎么写都行。汪丁丁和黑格尔都一样,说的都是语无伦次、耗费读者精力的“黑话”,或曰梦话、独白、呓语、胡说。
杜撰的图线
汪丁丁在《社会博弈与中国教育的两极化》中把小学、中学、大学、博士、博士后等教育并列在同一条坐标轴上,然后写道:“我用一条先向下倾斜再向上倾斜后再度向下倾斜的需求曲线来概括作为间接需求的对教育的需求。而这条特异的需求曲线与正常供应曲线的三个交点的中间那一点,也即不稳定均衡点E……”
汪丁丁在这篇文章里所说的“需求曲线”,是他杜撰的怪物。
首先,不同的商品的需求曲线,是不能首尾相连的。能说顾客对色拉、罗宋汤、面包、牛排、红酒、甜品和毛巾的需求曲线,是一条向下倾斜再向上倾斜后再度向下倾斜再向上倾斜后再度向下倾斜的需求曲线吗?
其次,需求曲线上没有什么点是“不稳定”的。需求曲线不是滑梯,要落到什么比较低的位置才算“稳定”。能说刚吃了色拉的人和连甜品都吃完的人就比较稳定,正在吃牛排的人就不稳定——非得吃下去,不然就吐出来吗?
第三,绝对没有向上倾斜的需求曲线!有时候人们需要更贵的商品,那是因为他们需要另外一种更好的商品,这表示为另一条位置更高、但依然向下倾斜的需求曲线,而不表示为一条掉转方向、向上攀升的需求曲线。
例如,你不要咸鱼要鲍鱼,那表示为一条位置更高的需求曲线,但这条需求曲线仍然是向右下方倾斜的。也就是说,这种鲍鱼越便宜,你要得越多;如果免费赠送就多多益善,而不是反而不要。
任何商品,包括所谓的“炫耀品”,都是如此!应该指出,“炫耀品”是一个多余的、令人误入歧途的概念。有人创造这个词,是因为他没有掌握需求曲线的表达方法,所以才搬出一个新名堂来自圆其说。要是“炫耀品”的概念是成立的,那么世界上任何商品就都是“炫耀品”了。
概念的杂烩
经济学上,“需求”和“需求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种“需求”,表示为一整条需求曲线;而一个“需求量”,则表示为某条需求曲线上的一个点。
一条固定的需求曲线,对应一种固定的“需求”,也就是说:(1)商品是不变的,是同一种商品;(2)顾客对这种固定商品的喜好程度也是不变的。变化的只有价格和“需求量”这两个因素!
当“需求”不变时,“需求量”与价格成反比:价格越高,“需求量”越小;价格越低,“需求量”越大。这种变化关系,表示为在固定的需求曲线上的滑动。
但是,如果顾客对这种商品的好感增加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诸如收入增加、产品的质量提高、赶时髦等),那么他的“需求”(而不是“需求量”)就发生了变动,那将表示为需求曲线整条地向上移动,而不是沿着原有的需求曲线的滑动。
所有这些基本概念,本来都有严格的定义和用法。遗憾的是,在汪丁丁的文章里,这些概念成了大杂烩。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产品、不同的数量,拼成了此起彼伏的怪线。
学术上有深湛的创见,是困难的、罕见的、宝贵的、可遇不可求的;而假装有深湛的创见,则是可怜的、滑稽的、作风不正的、缺乏鉴赏力的。
物理学上没有创见?不要紧,塌塌实实做个电工好了,不要去创造**功;经济学上没有创见?不要紧,一年一年教授和应用需求定律好了,不要去创造什么“经济学哲学”,那是皇帝的新衣。
后记:下笔批评汪丁丁前,我花了3个星期细读他那两篇文章,并反复推敲自己的观点。是的,汪丁丁在国内名气颇大,而我是后辈,对他提出严重的指控,难免有人会认为我是在博出名。幸好我对此向来毫不介意,因为我显然无须为了避免出名而隐瞒己见。
那我犹豫什么呢?科斯(Ronald Coase)说过:不清不楚的思想,别人也无从清楚指出它的错处(Not being clear, it was never clearly wrong.)。既要出手批评不清楚的思想,又要防止自己随之落入不清楚的泥潭,这是我举棋不定的原因。稳妥的做法,是一方面对别人故弄玄虚的文章置之不理,另一方面自己多写清楚的文章来倡导较好的品味。但我最后决定冒险出手,原因是看到他在需求曲线上错得分明。
本文发表后,流传甚广,争论至今。《万科周刊》、《书城》和《经济学消息报》等纸媒体和数十家网站相继转载,汪丁丁则先后至少发表6篇文章回应。有趣的是,其中丁丁说我“对黑格尔的表达方式看上去真是‘恨之入骨’,所以不惜用‘文化革命’的语言着实痛痛快快地‘批评’了一番”。殊不知,我对黑格尔的批评,完全来自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而该书中文版上竟赫然印着“本书执行主编汪丁丁”几个字。看来丁丁并不知道,应该把账记在波普尔身上。
我对故弄玄虚的深恶痛绝,的确来自波普尔。他在《反对大词》(Against Big Words)中写道:“受过不充分教育的人的傲慢,就是夸夸其谈,佯装具有我们所不具有的智慧。它的诀窍是:同义反复和琐屑之事再加上自相矛盾的胡言。另一个诀窃是:写下一些几乎无法理解的夸大言词,不时添加一些琐屑之事。大多数哲学系(尤其社会学系)的智力标准都流于浮夸,并纵容虚假的知识,而这些人似乎都极渊博。”
至于波普尔的描述是否适用于汪丁丁的“经济哲学散文”,就请读者独立判断吧。
给作者留言(不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