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的定价

文笔有价。怎样为文笔定价，是个复杂的问题。定价得法，好文章就招之即来；不得法，求神拜佛也只能找到平庸的八股之作。这对旁观者而言，只是有趣的经济问题；而对花大本钱办报纸、搞出版的商人来说，则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文笔的定价

薛兆丰
2001年8月6日

我花了整个上午校对一首诗，把一个逗号删掉了；到了下午，我又把逗号放了回去。

——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

文笔有价。怎样为文笔定价，是个复杂的问题。定价得法，好文章就招之即来；不得法，求神拜佛也只能找到平庸的八股之作。这对旁观者而言，只是有趣的经济问题；而对花大本钱办报纸、搞出版的商人来说，则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按工作时数计算稿酬

话说两个月前，一位搞出版的朋友来电话，委托我找几个文笔高手，替他旗下的言情小说家“加工”作品。那些小有名气的小说家，熟悉特定的生活环境，了解读者的品味，有胜人一筹的想象力，可惜文字工夫不如人意，为了追求多产，也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在细节上推敲，所以出版策划人便想起要搞文艺的“来料加工”来了。

找这样的高手很难，难就难在他要兼备两项品质，一是文字根底深厚，二是胸无大志。文字根底深厚，是要有本事一眼看出“有同学陆续交卷”和“人类几乎随时随地都需要同胞的协助”这两句话的毛病在哪里；胸无大志，是要甘愿“不求名、只求利”，因为在最终出版物上，是找不到他的大名的。

怎样替这些文字加工者计算工钱，又是另一个困难。电话那边，朋友发出指示：“按工作的小时计算，每小时25元或者更高，工作多少个小时，由加工者自己申报，申报多少就付多少。没有办法监督。开始时我们会亏一点，但不要紧，遇到真的高手，是不会乱报的。”

我有些疑惑：“没有人监督，他爱报多少就报多少，这不是没谱了吗？他跑去钓一天鱼，声称钓鱼时一直在琢磨一个句子，那你也得照样付钱啊。还是按字数算稳妥，给他10万字的稿子，改完了就给10万字的工钱，不是省去很多争执的麻烦吗？”

“那不行，按字数算，他就一目十行，看都不看就说看完了。一定要按工作的小时算。听着，经济学家说要按小时算，其他傻瓜就说要按字数算。”

我可不愿意做傻瓜，于是爽快答应：“好吧，听你的。”我放下电话，再想多半分钟，就明白他是对的。大家知道，在不同的计薪标准下，工人的行为就有所不同，而每种计薪标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总会引发这样或那样的“偷懒”行为，问题在于怎样两害取其轻。

就拿文字加工这份工作来说：一，若按照原始文稿的字数来计算，其好处是标准显而易见，双方不容易引发争执，缺点是改写者会马虎了事；二，若按照文字改动多少处来计算，其好处是字词和语法的错误剔除得比较干净，缺点是改写者可能会过度修改，破坏了原作的风采；三，若按加工者自报的工作时数来计算，其好处是加工者可以潜心打磨，缺点是完全没有监督。

显然，三种计价办法都各有漏洞，只要遇到不诚实的改写者，无论采用哪种办法，老板都要吃亏。但万一真的找到了诚实的文字高手，那么上述三种计价办法中，最好就是第三种，即“按工作时数”计价法。

这是因为，找到了高手，只是成功了一半；只有这位高手随心所欲地耗费精力，才能取得十足成功，才能改出真正出色的文字。前两种计价办法是“计件”的，要么计算原始稿件的字数，要么计算改动的处数，这只能鼓励改写者提供质量平平的“行货”。若修改者格外认真，要在个别字句上反复推敲，那是得不到额外的报酬的。所以，采用这两种“计件”的办法，会埋没高手的才智。

相反，如果“按工作时数”来计价，修改者就不会有后顾之忧。既然多花时间就多得报酬，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和鉴赏力，随意消耗时间和精力，直至打磨出他自认为上乘的作品为止。只要找到的确实是高手，那么监督不监督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激励他义无返顾地投入时间和精力。

稿酬标准应不拘一格

回头再看国内刊物的稿费。国内报刊杂志的稿费不仅一向太低，而且普遍采用“按字数算稿费”的办法，稿酬没有拉开，结果有文采而愿意花工夫琢磨的作者，往往因为得不偿失而离开这个行业，剩下的是那些“老油条写手”，他们只会堆砌长又闷的八股文章。

要办一流的报刊，就要首先考虑读者的时间成本。百无聊赖的读者，可能有耐心在又长又臭的纸堆里寻觅养料；但时间宝贵的读者，是追求明快而精彩的文章的。要提高文章的质量，稿酬就要普遍提高，稿酬计价方法就要不拘一格——有时要按字数计算，有时要按篇数计算，有时要按内容的火爆程度计算。

对偶尔投稿的作者，可以按照字数来计算，因为报社对作者可能的受欢迎程度没有把握（尽管报社可以永远既不理解也不了解作者），只能凭手头一两篇稿子来作判断，时间有限，不容斤斤计较，所以按字数算，不过不失。对专栏作者，则按篇数来计算比较好，因为专栏作者已经建立了固定的读者群，其品质已获认可。按篇计价，可以鼓励他们把文章写得更加洗练，把心思用在文章的内容而不是字数上，从而保持和提高文章的质量。

此外，国内的图书是实行价格管制的，图书的价格一般由页码来定，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这种价格管制对内容精深、篇幅不大、发行量小、购书者对定价高低不敏感的学术著作最不利。其实，作者的收入，既可以跟书籍的发行量挂钩，也可以跟书籍的定价挂钩。如果解除图书定价管制，那么国内图书的质量，就会大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