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国英:守望经济学——读兆丰的书
过去读过一点薛兆丰的文章,一个感觉是中国经济学界又出了一位难以被那些似是而非的宏论所蒙蔽的人;此番读他的文集《经济学的争议》,这个感觉更强烈了。
守望经济学——读兆丰的书
党国英
(党国英先生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他的电子邮箱是 ddggyy@public.gb.com.cn)
过去读过一点薛兆丰的文章,一个感觉是中国经济学界又出了一位难以被那些似是而非的宏论所蒙蔽的人;此番读他的文集《经济学的争议》,这个感觉更强烈了。现在的经济学界,的确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算得上一个不小的就业市场;其中,一些人在成天猜谜,像股评家或算命先生一样;一些人在骂人,怎么痛快怎么骂;还有人热衷制造“新思想”,立志要创造中国式的经济学;但也有人在认真传播经济学,同时也小心地审视自己关注的若干中国问题。年复一年,检阅一下中国经济学的成绩,恐怕是该赞扬的有之,该打屁股的更不算少;可是在过去有谁能够在经济学界披坚执锐,仗义执言,把那些浅薄的、虚伪的“宏论”颠覆在经济学理性的阳光之下?有的人有睿智,但欠缺勇气;有的人有勇气,但欠缺睿智;还有人过于宽容,愿意与谬误和平共处。
现在变了,出了一个薛兆丰。这是一位侠士,他两眼圆睁,守望着经济学这块知识园地,不想和一切荒谬与虚伪妥协。他的睿智、勇气和年轻气盛,使他成为一位个性极为鲜明的经济学和经济问题评论家。我不敢说他的一切批评都无懈可击,但敢说他的绝大多数批评都闪耀着智慧的光彩。读这本《经济学的争议》,我感到一种久违的阅读的痛快。产生这种感受,自然与他驾御文字(其实是思想)的工夫有关,但主要还是折服于他敏锐的逻辑推理能力与左右逢源的知识储备。但愿今后有人再为一己私利而发表谬论的时候,心里忌讳着:薛兆丰在盯着我!我个人希望如此。
无疑,薛兆丰好像大卫·弗里德曼那样,高举市场经济的旗帜。看看他的文章的题目吧:“不要学美国的反垄断法”、“不必忧虑中国农业”、“市场从不失灵”;再听听他对中国加入WTO谈判的态度:越让步,越进步!我不想就薛君的具体观点在这里发表评论,因为经济学的概念也不是个个明确到数学概念的程度,而许多争论正是由大家对概念把握不同所产生的。但我赞成他的倾向。中国正苦于市场化不足,苦于政府干预过度,却有人在侈谈什么市场化的危害!中国的“入世”谈判结果,使中国与美国之间并不对等,美国的贸易自由程度还是比我们高,可是总有人在这里制造耸人听闻的话题,要人们以为我们向帝国主义缴械投降了。在这场争论中,薛君势单力薄,因为人家扛着爱国主义的大旗,有一个“民族”、一个“合法”意识形态支持;人家敢破口大骂,敢上到道德伦理的线上骂祖宗三代,先就有了势力;而他没有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只想以理服人,还不怕骂,不怕被遭受道德的贬损,也不怕一场“革命”来了后被专政,着实叫我佩服。中国加入WTO一年了,天没有塌下来,经济和外贸比预想的要好。事实站到了常识一边,而薛兆丰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擦拭蒙上灰尘常识而已。
薛兆丰珍爱他的文字,还不怕别人说他“业余”、“外行”。经济学有了一套行规,但薛兆丰敢于蔑视它。这个行规是什么?让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教授搞了一个模型,有了一个结论。他的学生告诉教授,您那模型与实际完全相反。教授耸耸肩,摆摆手,显出不被理解而无奈的样子。这个事件传开了,于是,这个教授得到了更高的美誉度。有人对这种行规啧有烦言,太容易理解了。我曾经写过“经济学大堂的门票”一文,专讲经济学“学问”底细,这里暂且不谈。薛君要用经济学的华丽外衣包装土豆、南瓜,有谁高兴?他关于对黑格尔的批评的议论,实在是精彩,我想补充的是,早在波普尔之前叔本华就臭了那个黑格尔:人们捧这个黑格尔,只是人们不懂他的胡说八道!
薛兆丰在经济学批评中坚持这份认真态度,着实不容易。我想起列宁讲过或用过的一句有点极端、但深含道理的话。一个笨蛋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张五常先生也不愿意化时间去批评和自我批评,甚至不愿意阅读批评自己的文章。我理解张五常先生,因为经济学还是一门给“直觉”留下相当余地的学科,而对直觉的陈述在智者那里起到了节省推理过程的作用,但在别人那里不只是没有好的直觉的生成;良好的直觉还会受到无端的考问。这难道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么?薛兆丰挺身而出,愿意捍卫从斯密开始经济学所积累的常识,真是值得尊敬。当然,我不是说薛兆丰所批评的人都乏善可陈,例如汪丁丁就不是一位平庸的学者。汪丁丁使中国的经济学扩大了思考的题目;他的基本倾向是古典主义的。只是汪先生这几年写得多了一些,难免有了不深思熟虑情况。薛君的批评,汪君是该留意的。
薛兆丰的勇敢出自他的自信与健康的价值观。从下述文字中,我读出了他的力量:“学术的自由竞争是残酷的。我虽然要维护你说话的权利,但我不能不拼命地批驳你的观点。假如我失败了,那么我的努力将立刻转化为对你的观点的信服。……在爱智慧的人所组成的圈子里,只有始终保持诚实和对真理的虔诚,才能受人尊重,即使他的论点后来被证明统统错了。”我愿意相信,他写下这些话不是只为别人听的。
中国经济学界(也包括其他一些学科)的批评活动好像没有好的“行规”。记得我还在大学工作的时候,某系教师批评同行说:“他的写的文章我用脚趾可以写出来”,我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这几年在北京,注意到有的学者在批评对手时竟然拿人家的姓名开涮,我也以为是犯了批评的大忌。前些日子看书,注意到西方私人侦探行业有一套行规,其中有一条是不针对政府官员做调查。这是很有意思的,没有这一条,这个行业也难可持续发展。我由此想到经济学界批评的行规,粗略说来,不知是否可以有这样几条:
学术批评一定就事论事,不涉及批评对手的道德修养,不揭人家的隐私;
学术批评要超脱党派立场,不以党派边界替代学派边界;
学术批评不以官方意识形态为准则,不拿政府的力量压人;
学术批评不煽情,不教唆无关人士对论敌的民族主义仇恨;
学术批评无分名流末流,无分长辈晚辈,惟道理是从;
政策评论不涉及政府官员的个人道德修养。
这六条是我的浅薄之见,也许挂一漏万。我希望经济学界有影响的人士用一定的形式讨论一下批评的行规。经过讨论,但有几条东西可以奉依,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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