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打假与学术宽容
国内的学术研究之所以不上轨道,不在于有没有人在搞伪科学,也不在于打击伪科学的力度是否足够,而在于没有建立稳定的学术投资机制。学者固然要互相批判,但学者的岗位保障,得由学术的投资人决定。只要有人投资,是不是“伪科学”的问题,不仅难以定论,而且是没有必要的。
学术打假与学术宽容
薛兆丰
2005年11月14日《互联网周刊》
最近国内一位从事生物学研究的学者,据说因被指搞“伪科学”,禁不住打击而去世。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最近举行座谈会,对事件进行反思。而我看到这则消息时,正在美国罗切斯特市参加一个“社会科学年会”。在形形色色的学术演讲会间穿梭涉猎,听着一个个稀奇古怪的话题,想起国内的“伪科学”争论,觉得有话要说。
我自己不仅直觉上对“伪科学”反感,而且往往喜欢采用由卡尔纳普(R. Carnap)和波普尔(K. Popper)等人发展起来的科学哲学原则去判断一套理论是不是“伪科学”。只要能识别出来,我总是远离带有“伪科学”味道的东西。但是,“伪科学”有其存在的理由,而真正制约科学发展方向的,不是“打假”行为,而是学术市场的供求。
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会和别人的不同;但我们也同样知道,这些观点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不是说一定越变越正确,而是说它一定会有变化。更重要而很少人指出的是,人们追求一门学问,未必是要“求真”,而是要满足其他各种各样的精神需求。
既然人们对学术产品的评价在变,而其目的又未必是“求真”,那么学术产品的市场就必定是多元化的。换言之,只要有人捧场,又有人付帐,就什么样的精神产品都会出现。学术要持久发展,就得靠这个市场机制。
举一个我熟悉的“伪科学”例子。经济学第一课是关于需求曲线的。需求曲线一定向下,否则经济学就变成一门“伪科学”。但认为“需求曲线有时上升”的经济学家多的是。他们不仅写文章、列公式去“证明”他们是对的,他们还指责反对者“连经济学教科书都没看过”。
我当然觉得可笑:教“需求曲线有时向上”的教科书俯拾皆是,而教“需求曲线必定向下”的就恐怕得踏破铁鞋,到底是谁看得多一点、想得深一点呢?然而,我不同意其他经济学者是一回事,以“伪科学”之名打压是另一回事。我认为西方经济学界在从事很多无聊的研究,但我也同样认为,只要有人付钱供养,什么样的经济学家都有理由存在。
十年前,普林斯顿大学的卡德和库格(D. Card & A. B. Krueger)发表论文,表明最低工资制度可以促进就业,引起经济学界的强烈震动。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布坎南(J. M. Buchanan)写信到《华尔街日报》怒斥道:“自爱的经济学家不会这么说……幸好只有个别经济学家愿意抛弃两百年来的教诲;我们还不至于沦为专事逢迎的妓女。”
我认为布坎南说得痛快,值得把当年那版报纸复印下来,用画框镶起来挂墙。但这是争论,并不是以“打击伪科学”为名的扼杀。普林斯顿给卡德和库格教职不变,收入待遇不变,他们想说什么还能继续说什么,而且他们也能在其读者群中赢得支持和尊重。我反对那两位作者,但同时也欣赏保障他们的制度。
说说我正在参加的这个“社会科学年会”吧:它有上百个演讲题目,部分很有意义,但也包括什么“把政府岗位预留给穷人”和“新一代的女权主义”的话题,无聊之极,但想一想,好几百位旁观者,来自五湖四海,豪华酒店食宿,花费超过十万美元,不管背后的财主是谁,这笔钱都不是无缘无故付出的,不能用类似“是不是伪科学”的标准来衡量。
国内的学术研究之所以不上轨道,不在于有没有人在搞伪科学,也不在于打击伪科学的力度是否足够,而在于没有建立稳定的学术投资机制。学者固然要互相批判,但学者的岗位保障,得由学术的投资人决定。只要有人投资,是不是“伪科学”的问题,不仅难以定论,而且是没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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